拥有一双纤细的耳朵,是幸或不幸?身不由己地,天生患上了重度的声音洁癖,总是对一把把歌嗓,难以自抑地吹毛求疵起来。

当某位歌手的嗓音,没有上一张唱片的明澈亮度了、被蒙上一层脏污的灰翳了、共鸣位换了、甚至key低那么个半度音了..….都逃不了那要命的耳朵无比残忍严酷的审判。

尤其是女歌手,一过了30岁(先天本钱雄厚的还可勉力撑到40多岁),不免会自然而然地丧失一种近于童音的、天然恩赐的纯度。好比Sarah Mclachlan、Liz Fraser、Dido……这类breathy的仙音,还真是有年限的。越是绝靓声,稍现一丝瑕疵,越显悲哀。然后,那双过敏的耳朵就会陷入惋惜的唏嘘,久久不能平复……

看过中年的Sinead O’Connor在台上演唱几十年前的神曲《Nothing Compares 2U》,青筋暴贲、皱纹横生,声嘶力竭地迸出喉头的高音点—-但是,往昔天使般的音色,已然插翼远飞不复返。

可是,暌违七年的Fiona Apple却持有这个豁免权。她的声部被归纳为contralto,不必亮出明净高音,她走沉郁低吟唱法。

而且,她不是天使。

阔别7年之久的新碟,倒不察觉她的声音有什么明显的异样;依旧是低靡,依旧是虚实涣散的哼唧。

有人说,她这张是“七年磨一剑”,实在比喻得太好了。她的歌声一出鞘,刃锋逼人、寒光刺骨,一寸寸琢磨着她的凛烈情绪,还是一把双刃剑。悲苦、自溺、鄙夷……其势汹汹地攻击耳鼓—-甚至一泄恨起来,像病变的呻吟,已经不是人类的声频了。

神经质。是的,神经质。她的神经质一向名震四方,曾以德报怨地在颁奖台上破口大骂唱片工业假象,对媒体嫌恶无比,相隔七年才发一张碟,根本就是跟主流操作模式杠上的忤逆。

我们听到她这次的钢琴弹奏,益发暴烈、益发肆无忌惮。出气似地敲捶击打,一个个黑白键成为她情绪的受力点,甚至是受靶的刑台。《Periphery》采不规则的复合节奏,出其不意的单拍子和双拍子乍然反击冲撞,在耳上酿成一场场连环车祸。《Left alone》如稍慢板的大黄蜂进行曲,却一样不失癫狂,沉厚重音起乩似地笃笃作响,弹出对一个男人既爱且恨的纠结。

她的碟名长度可以列入世界记录,第二张唤《When the pawn hits the conflicts he thinks like a king What he knows throws the blows when he goes to the fight……(下删近百字)》,这张算好,全名是《The Idler Wheel Is Wiser Than the Driver of the Screw and Whipping Cords Will Serve You》—-能够神经病到这么酷气,还真没几个人了。

有人说,她不是一般的表演艺人,而是真正的艺术家。

其实,她不是人。

声如天籁的Enya幽居在人迹罕至的古堡,自在优游地抚琴、歌咏、谱曲……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般过活。阴沉悲诉的Apple却遁世到寸草不生的地窖,提炼苦涩的药丸、吟诵诡秘的咒怨,如神出鬼没的女巫般隐居。

仙子和女巫,都不是凡俗人类如我们啊。

曹杰峰